• 《秋》 02

    星期日早晨觉民拿着一本书到花园里去。他走进外门看见觉新和淑华两人在前面走,三房的婢女翠环跟在后面。他便唤一声:“三妹。” 淑华立刻停下来,掉转身问道:“什么事?”觉新只回头一看,便继续往前面走了。翠环也跟着他走进花园内门里去。 觉民笑着对淑华说:“你今天好早。” 淑华噗嗤笑起来。她说:“二哥,你不要挖苦我。九点多了,你还说早?” “九点多了?大哥不是要到外婆那儿去吗?怎么现在还到花园里去?” “你不晓得?花园里头出了事情……”淑华刚说了两句,忽然看见一个人从里面飞奔出来。这是她的堂兄弟觉英。他跑…

  • 《秋》 03

    第二天下午琴果然来了。淑华便借用继母周氏的名义差人抬着空轿子到周家去“接芸小姐来耍”。 芸坐着周氏的轿子来了。轿子一到堂屋门口,琴和淑华姊妹,还有绮霞、翠环都站在那里迎接,芸走出轿子,她们马上把她拥进堂屋去。芸和琴、淑华、淑贞见了礼。绮霞、翠环都给芸请了安,芸也一一答礼。芸的少女的圆脸上依旧带着天真的表情,脸上脂粉均匀,脑后垂着一根松松的大辫子, “你们都好,”芸欣喜地笑道。她又对那个修眉大眼、女学生装束的琴说:“琴姐,好久没有见到你了。你怎么不到我家里来看我?” “我家里有许多事情,妈都要我做…

  • 《秋》 04

    两只船从柳树下划出去,象一把利剪剪开了水中的天幕。桨打下去,水面立刻现出波纹,水在流动,同时发出单调的、低微的笑声。桨不住地在水面划纹路,笑声一个一个地浮起来,又接连地落下去碎了。岸边树上送出清脆的鸟声,几种不同的鸟竞赛似地唱着它们的最美丽的歌曲。两只翠鸟忽地从柳树间飞出,掠过水面往另一个树丛中去了。它们的美丽的羽毛带走了众人的眼光。 船篷遮住了头上的阳光,但是并没有遮住众人的视线。温暖的春风吹散了他们心上的暗影。眼前是光明,是自由的空气,是充满丰富生命的草木。还有那悦耳的鸟声,水声,风声,树声…

  • 《秋》 05

    傍晚,众人聚在听雨轩里,安排饭桌和座位。周氏和觉新都还没有来,翠环划了船出去接周氏。 白日的光线刚刚淡尽,月亮已经升起。开井里还是相当亮。游郎上朱红漆的字栏杆前站着淑华和觉民,他们谈了一些闲话,又走进长方形的厅子里面去了。厅子里正中悬垂的煤油大挂灯燃了起来,灯光透过玻璃门往外四射。在屋角长条桌上还燃着两盏明角灯。 琴和芸在安放象牙筷和银制的酒杯碟子,绮霞和枚在搬椅凳,觉民连忙过去给他们帮忙。 “芸表姐,你也动手?”淑华进屋来诧异地说。她走过去抢芸手里的怀筷。 “你自己跑出去耍去了,芸表姐才动手的…

  • 《秋》 06

    席散后,大家谈了一会儿,二更锣响了。枚少爷着急起来,他仿佛看见父亲的发怒的眼睛责备地望着他。他喜欢这个地方,却又不敢多留一刻,只得沮丧地告辞回去。 芸留在高家。她是比较自由的,因为她没有一个严厉的父亲干涉她的行动。她的居孀的母亲又不愿意过分地拘束这一颗渴求发展的年轻的心。芸看见觉新陪着枚走出月洞门,她的心被同情微微地搔痛了。她想:他为什么不应该有自由和快乐?但是没有人替她回答这个问题,她也就不去深思了。 觉新和枚少爷下了船,翠环划着船送他们出去。月亮已经升在高空。水明如镜,上面映出树影,山影,月…

  • 《秋》 07

    觉新走进里面,刚转过山石和芭蕉,便听见淑华在屋里说话:“别人讨厌我,骂我,说我怎样怎样,我都不管。我的事情跟他们有什么相干?我不象大哥。他是个老好人,他太好了,好得叫人家把他没有办法……” 他觉得后面两句话有点刺耳,他听不下去,便故意咳一声嗽,放重脚步走上阶去。 “大表哥,”琴唤了一声。觉新答应着,走进了屋里。众人的眼光都停在他的脸上。他极力做出平静的神情,好象他没有听见淑华的话似的。 “大哥,真巧,说起你,你就来了,”淑华坦然地望着觉新笑道。她的脸发红,似乎还带着酒意。 “说我?你们说我什么?…

  • 《秋》 08

    觉新和淑华跟着周氏去周家参加了枚少爷的订婚典礼。这就是所谓“下定”的日子。在周家,上一辈的人都很高兴,公馆里各处张灯结彩,贺客盈门。周氏在里面帮忙照料。觉新在外面忙碌奔走,处理各种杂事。只有淑华空闲,她常常同芸在一起谈话,等到女家的抬盒进来,摆在天井里和两边阶上时,她又跟着一些女客和小孩去抢那些精致的喜果。 觉民借了学校大考的理由,没有来参加这个典礼。淑华本来反对枚少爷结婚,但是她在今天的典礼中得到了快乐。芸也常常保持着她的笑靥。枚少爷的苍白的脸上也不时现出兴奋的红色。只有觉新的面容在这天显得…

  • 《秋》 09

    下午琴跟着觉民到他的同学张惠如的家去。张家在一条宽巷子里面,走出巷子便是觉民去学校时要经过的那条大街。 天气很好。琴打着一把阳伞遮住初夏的阳光。他们慢慢地走着,好象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样。几个月前他们有的那种紧张的心情这时已经没有了。他们习惯了那种集会,而且有了一点经验。因此在他们的眼里那些事情的神秘性便渐渐地减低。他们欢迎它们,而且也带着热情地喜爱它们,不过不再用夸张的眼光看它们了。他们到张惠如的家去开会,就象去参加亲友的宴会一样。 他们走到张家门口,坐在竹椅上的看门人站起来招呼他们。觉民照…

  • 《秋》 10

    琴和觉民回到高家,轿子停在大厅。觉民轻轻地吹着口哨,他们慢慢地转过拐门往里面走。 里面很静,他们看不见一个人影。觉民惊奇地说:“怎么这样清静,人都到哪儿去了?” “大概都出门去了,你不看见大厅上轿子都没有了?”琴接口道。 “大哥不是说今天不出去吗?”觉民疑惑地说。 “那么一定是大舅母坐出去了,”琴顺口答道;她又说一句:“我们先到大表哥的屋里去。” 他们一直往觉新的房里走。他们的脚刚踏上过道的地板,一阵低微的语声便传进他们的耳里来。 “怎么他们在屋里?”觉民诧异地说。他们揭开门帘走进去。 觉新端…

  • 《秋》 11

    晚上芸回家去了。这个少女不象她的亡故的堂姐,在忧愁的时候她会畅快地掉下眼泪,眼睛里会充满阴影,但是在欢乐的时候她也可以忘记一切,真心地欢笑。对于她究竟是将来的日子比过去的日子多,将来的未知的幸福当然比她过去看见别人所遭遇到的不幸更大。她自己并不是在愁苦中生长的。她过的是和平的日子。 芸在她自己的家里,也感到寂寞,因此她常常想到她的去世的堂姐。不过这样的思念并没有在她的心上划开一条不可治愈的伤口,她还可以平静地安排她的生活。她有她自己的单独房间。她可以在房里看书写字。有时她也去陪祖母、伯母、母亲谈…

  • 《秋》 12

    差不多在同样的时刻,在高家,在觉民的房间里,琴和觉民两人坐在方桌的两边专心地工作。觉民拿着一张草稿不时低声读出几个字,琴俯下头不停地动着手里捏的那管毛笔。她换过一张信笺。觉民伸过头去看她写,口里依旧念出几个字。 琴写得很快。她构思敏捷。她在编造一个故事,摹仿着一个信教的少女对她的女友说话的口气。她想象着一些琐碎的事情,写出不少平凡的句子,把觉民念出的字在适当的处所嵌入。 “亏你想得到!”觉民看到琴刚刚写出的两句话,忍不住笑起来。 “琴抬起头柔情地看他一眼,脸上现出得意的神情,她笑答道:”就是别人…

  • 《秋》 13

    端午节逼近了。在高家,堂屋前面石板过道上新添了四盆栀子花。椭圆形的绿叶丛中开出了白色的花朵,散放着浓郁的芳香。同样的花还戴在少女的发鬓间或者插在她们的衣襟上。大门旁边垣墙里一株石榴树上也开出了火一般鲜艳的红花。 公馆里的人也显得比平时忙碌。克明一连两夜把觉新叫到他的房里去安排节日里的事情。克明比在前一年衰老多了。近来他也不常去律师事务所,有时隔两三天去一趟。今年事务所里事情不多,有克安帮助照料也就够了(克安也高兴在事务所里消磨时间,他跟陈克家已经处得很好了)。家里的许多事情克明都交给觉新照管。觉…

  • 《秋》 14

    淑华走后,觉新看书也看不进去。他又想起应该写信到上海去,便揭开砚台盖,磨好了墨,又从笔筒里拿出一枝小字笔,在抽屉里取了一叠信笺。他刚刚写了几个字,忽然觉得笔头沉重,他不能如意地指挥它。他的脑子里也不知道装了一些什么东西。他的思想也不能够活动了。他拿着笔很难放下去,半晌才写出两个字,接着他又涂掉了。他很烦,又觉得很累,便把笔放进铜笔套里,盖上砚台盖,站起来,走到内房去,想在床上躺一会儿。 他躺在床上,刚刚闭了眼睛,就听见唤“大少爷”的声音。他连忙站起来。翠环进来了,右边发鬓上插了一朵栀子花,笑吟吟…

  • 《秋》 15

    房里剩下了克明夫妇两人。翠环也拿着竹板到外面去了。张氏便在沙发的扶手上坐下,她把手轻轻地挨着克明的膀子。她看见克明仍旧靠在沙发的靠背上,过了半晌都不说话,便温柔地再劝道:“三老爷,你去躺一会儿罢。” “我不想睡,”过了好一会儿,克明才含含糊糊地答道。他忽然掉过头看她,他的脸上开始现出一种她好些年来没有见到的柔和的表情。他伸出左手把她的一只手捏住不放。恳求似地说:“你不要走。你就在这儿多陪我一会儿。” 张氏有点不好意思,脸略略发红,她低声说:“你放开,别人会来看见的。” 克明好象没有听见似的,只顾…

  • 《秋》 16

    沈氏带着春兰出来,走入桂堂。对面便是克安和王氏的住房,不过朝着桂堂的门仍然是紧闭未开。她只得穿过了角门。她看见春兰还跟着她,便吩咐春兰先回屋,她一个人往王氏的房里走去。 沈氏跨进门槛,看见杨奶妈陪着淑芳在饭桌旁边玩。桌上已经放好碗筷了。杨奶妈头梳得光光的,两边脸颊红红的,正在对淑芳讲故事,看见沈氏,便让淑芳跪在凳子上,自己站起来,闪着她那对非常灵活的眼睛,含笑地招呼沈氏一声。沈氏出笑着答应,还伸手在淑芳的小脸上轻轻地拧了一下,说了两句逗小孩的话。 倩儿正从另一间屋里出来,看见沈氏,便笑着说:“五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