席散后,大家谈了一会儿,二更锣响了。枚少爷着急起来,他仿佛看见父亲的发怒的眼睛责备地望着他。他喜欢这个地方,却又不敢多留一刻,只得沮丧地告辞回去。 芸留在高家。她是比较自由的,因为她没有一个严厉的父亲干涉她的行动。她的居孀的母亲又不愿意过分地拘束这一颗渴求发展的年轻的心。芸看见觉新陪着枚走出月洞门,她的心被同情微微地搔痛了。她想:他为什么不应该有自由和快乐?但是没有人替她回答这个问题,她也就不去深思了。 觉新和枚少爷下了船,翠环划着船送他们出去。月亮已经升在高空。水明如镜,上面映出树影,山影,月…
觉新走进里面,刚转过山石和芭蕉,便听见淑华在屋里说话:“别人讨厌我,骂我,说我怎样怎样,我都不管。我的事情跟他们有什么相干?我不象大哥。他是个老好人,他太好了,好得叫人家把他没有办法……” 他觉得后面两句话有点刺耳,他听不下去,便故意咳一声嗽,放重脚步走上阶去。 “大表哥,”琴唤了一声。觉新答应着,走进了屋里。众人的眼光都停在他的脸上。他极力做出平静的神情,好象他没有听见淑华的话似的。 “大哥,真巧,说起你,你就来了,”淑华坦然地望着觉新笑道。她的脸发红,似乎还带着酒意。 “说我?你们说我什么?…
觉新和淑华跟着周氏去周家参加了枚少爷的订婚典礼。这就是所谓“下定”的日子。在周家,上一辈的人都很高兴,公馆里各处张灯结彩,贺客盈门。周氏在里面帮忙照料。觉新在外面忙碌奔走,处理各种杂事。只有淑华空闲,她常常同芸在一起谈话,等到女家的抬盒进来,摆在天井里和两边阶上时,她又跟着一些女客和小孩去抢那些精致的喜果。 觉民借了学校大考的理由,没有来参加这个典礼。淑华本来反对枚少爷结婚,但是她在今天的典礼中得到了快乐。芸也常常保持着她的笑靥。枚少爷的苍白的脸上也不时现出兴奋的红色。只有觉新的面容在这天显得…
下午琴跟着觉民到他的同学张惠如的家去。张家在一条宽巷子里面,走出巷子便是觉民去学校时要经过的那条大街。 天气很好。琴打着一把阳伞遮住初夏的阳光。他们慢慢地走着,好象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样。几个月前他们有的那种紧张的心情这时已经没有了。他们习惯了那种集会,而且有了一点经验。因此在他们的眼里那些事情的神秘性便渐渐地减低。他们欢迎它们,而且也带着热情地喜爱它们,不过不再用夸张的眼光看它们了。他们到张惠如的家去开会,就象去参加亲友的宴会一样。 他们走到张家门口,坐在竹椅上的看门人站起来招呼他们。觉民照…
琴和觉民回到高家,轿子停在大厅。觉民轻轻地吹着口哨,他们慢慢地转过拐门往里面走。 里面很静,他们看不见一个人影。觉民惊奇地说:“怎么这样清静,人都到哪儿去了?” “大概都出门去了,你不看见大厅上轿子都没有了?”琴接口道。 “大哥不是说今天不出去吗?”觉民疑惑地说。 “那么一定是大舅母坐出去了,”琴顺口答道;她又说一句:“我们先到大表哥的屋里去。” 他们一直往觉新的房里走。他们的脚刚踏上过道的地板,一阵低微的语声便传进他们的耳里来。 “怎么他们在屋里?”觉民诧异地说。他们揭开门帘走进去。 觉新端…
晚上芸回家去了。这个少女不象她的亡故的堂姐,在忧愁的时候她会畅快地掉下眼泪,眼睛里会充满阴影,但是在欢乐的时候她也可以忘记一切,真心地欢笑。对于她究竟是将来的日子比过去的日子多,将来的未知的幸福当然比她过去看见别人所遭遇到的不幸更大。她自己并不是在愁苦中生长的。她过的是和平的日子。 芸在她自己的家里,也感到寂寞,因此她常常想到她的去世的堂姐。不过这样的思念并没有在她的心上划开一条不可治愈的伤口,她还可以平静地安排她的生活。她有她自己的单独房间。她可以在房里看书写字。有时她也去陪祖母、伯母、母亲谈…
差不多在同样的时刻,在高家,在觉民的房间里,琴和觉民两人坐在方桌的两边专心地工作。觉民拿着一张草稿不时低声读出几个字,琴俯下头不停地动着手里捏的那管毛笔。她换过一张信笺。觉民伸过头去看她写,口里依旧念出几个字。 琴写得很快。她构思敏捷。她在编造一个故事,摹仿着一个信教的少女对她的女友说话的口气。她想象着一些琐碎的事情,写出不少平凡的句子,把觉民念出的字在适当的处所嵌入。 “亏你想得到!”觉民看到琴刚刚写出的两句话,忍不住笑起来。 “琴抬起头柔情地看他一眼,脸上现出得意的神情,她笑答道:”就是别人…
端午节逼近了。在高家,堂屋前面石板过道上新添了四盆栀子花。椭圆形的绿叶丛中开出了白色的花朵,散放着浓郁的芳香。同样的花还戴在少女的发鬓间或者插在她们的衣襟上。大门旁边垣墙里一株石榴树上也开出了火一般鲜艳的红花。 公馆里的人也显得比平时忙碌。克明一连两夜把觉新叫到他的房里去安排节日里的事情。克明比在前一年衰老多了。近来他也不常去律师事务所,有时隔两三天去一趟。今年事务所里事情不多,有克安帮助照料也就够了(克安也高兴在事务所里消磨时间,他跟陈克家已经处得很好了)。家里的许多事情克明都交给觉新照管。觉…
淑华走后,觉新看书也看不进去。他又想起应该写信到上海去,便揭开砚台盖,磨好了墨,又从笔筒里拿出一枝小字笔,在抽屉里取了一叠信笺。他刚刚写了几个字,忽然觉得笔头沉重,他不能如意地指挥它。他的脑子里也不知道装了一些什么东西。他的思想也不能够活动了。他拿着笔很难放下去,半晌才写出两个字,接着他又涂掉了。他很烦,又觉得很累,便把笔放进铜笔套里,盖上砚台盖,站起来,走到内房去,想在床上躺一会儿。 他躺在床上,刚刚闭了眼睛,就听见唤“大少爷”的声音。他连忙站起来。翠环进来了,右边发鬓上插了一朵栀子花,笑吟吟…
房里剩下了克明夫妇两人。翠环也拿着竹板到外面去了。张氏便在沙发的扶手上坐下,她把手轻轻地挨着克明的膀子。她看见克明仍旧靠在沙发的靠背上,过了半晌都不说话,便温柔地再劝道:“三老爷,你去躺一会儿罢。” “我不想睡,”过了好一会儿,克明才含含糊糊地答道。他忽然掉过头看她,他的脸上开始现出一种她好些年来没有见到的柔和的表情。他伸出左手把她的一只手捏住不放。恳求似地说:“你不要走。你就在这儿多陪我一会儿。” 张氏有点不好意思,脸略略发红,她低声说:“你放开,别人会来看见的。” 克明好象没有听见似的,只顾…
沈氏带着春兰出来,走入桂堂。对面便是克安和王氏的住房,不过朝着桂堂的门仍然是紧闭未开。她只得穿过了角门。她看见春兰还跟着她,便吩咐春兰先回屋,她一个人往王氏的房里走去。 沈氏跨进门槛,看见杨奶妈陪着淑芳在饭桌旁边玩。桌上已经放好碗筷了。杨奶妈头梳得光光的,两边脸颊红红的,正在对淑芳讲故事,看见沈氏,便让淑芳跪在凳子上,自己站起来,闪着她那对非常灵活的眼睛,含笑地招呼沈氏一声。沈氏出笑着答应,还伸手在淑芳的小脸上轻轻地拧了一下,说了两句逗小孩的话。 倩儿正从另一间屋里出来,看见沈氏,便笑着说:“五…
端午节大清早下了一点多钟的小雨,后来天放晴了。雨后的天空显得比平时更清朗:一碧无际的天幕给人带来了一种爽快的心境。 还是在上午。堂屋里供桌上点着蜡烛,燃着香,左右两边聚集了全家的男女老幼。仍旧照旧例男左女右地立在两边,由周氏开始,各人依着次序一个一个地走到盖着红毡的拜垫上去磕头。等到最后一个人离开拜垫以后,克明便吩咐仆人撤去拜垫。先是周氏、克明等长一辈的人互相行礼拜节。然后是觉新等晚一辈的人分别向长辈们行礼。在一阵喧闹之后,堂屋里又恢复了原先的清静。人们全散去了,只剩下一对红烛孤寂地在烛台上流泪…
沈氏为着小蕙芳和张碧秀到高家游花园的事兴奋了几天。她每天要催问克定几次。喜儿也跟着她要求克定早日把小蕙芳带到公馆里来。克定看见她们对这件事情感到兴趣,自然很高兴,但是他始终不告诉她们确定的日期。 其实日期已经决定了。端午节后四天的下午小蕙芳和张碧秀就坐着轿子来了。克安的新听差秦嵩和克定的年轻的仆人高忠正在门房里等候他们。 小蕙芳和张秀碧在大厅上下轿。大厅上和门房前站着不少的田女仆人,这些人一齐向他们投过来好奇的眼光。这两个川班的旦角中张青秀只有二十七岁,小蕙芳不过二十一二的光景。出现在人们眼前的…
水阁中右边一间房里响着麻将牌的声音和人们的笑语。克安们在那里不知道时光逐渐地逝去。但是在外面天色黯淡了。厨房里已经派了人来在水阁旁边的小房内安排酒菜,只等着克安们吩咐开饭,便可以把菜端上餐桌。秦嵩和高忠在水阁内左边一间屋里摆好了餐桌和碗筷。秦嵩看见天色渐渐阴暗,电灯还没有亮,连忙点了两盏煤油灯送到牌桌上去。 小蕙芳看见秦嵩送灯来,便说要喝茶。茶壶里的水已经凉了。秦嵩出来提开水壶泡茶,刚跨出门限,听见有人唤他。他抬头一望,觉群、觉世两人立在玉兰树下,用小石子远远地向着架上的鹦鹉抛掷。他刚要对他们说…
第二天周氏和觉新都去周家帮忙办理枚少爷的婚事。周氏到得早些。她还把淑华带去陪芸表姐玩。这两个少女在一起有不少的话向彼此吐露。她畅快地谈着这两个家庭里新近发生的一些事情。 觉新来得较迟,他是从公司里来的。他看见彩行的人搭着梯子在大门口扎彩。他走进大厅,看见中门大开,人们忙着搬动新的木器,他不觉皱了皱眉头。他知道这是冯家送来的,明天就是枚表弟“过礼”的好日子。他连忙往里面走去。他刚刚跨进中门,忽然看见枚少爷一个人垂头丧气似地立在拐门旁边。他觉得心里不大好过,便走到枚少爷面前,用同情的口气问道:“枚表…